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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武不羁项安世

  引:

  【寻踪项安世】

  为寻宗源入荒山,欣看仙湖畔桃源。

  客里幽思寻一醉,聊抛心事去心怀。

  脚踏壑谷追云板,身依翠竹霂清烟。

  望顶鸡鸣天外应,山登葱茏乌龙殿。

  骇浪崩云乾坤荡,穿峡黄蛟惊客仙。

  自古松荫多谋士,唯有项家文武全。

  因是本家,当这个人物被重新提及的时候,我对他的认知仍仅限于诗词。查括苍松阳项氏铺序记载:“项安世,字平甫,其先括苍人,后家江陵。淳熙二年进士,召试,除秘书正字。旧宅四都乌龙田猎马坵,二世三世祖创焉至今…”。松阳出文人并不稀奇,而项安世不但以文出胜,三起三落,神兵平乱,竟是个武将,官拜太府卿。我对他的好奇更甚,决定一探究竟。

  是日午后,与陈庆伟老师及西河村书记主任,徒步两小时至乌龙殿,探考项安世祖址。层岚叠嶂之中穿行,武义通往古市的道路早已荒废,全靠包书记一把砍刀,才得以顺利攀行。上到殿址,原来乌龙殿的殿址早已被参天松林覆盖,但一顷平和,便是有过人烟的样子,边上一座鲍大举父亲的坟头,年代久远,字迹荒废。路草掩盖,松荫蔽日,但极目远眺,依然可见左青龙,右白虎,三面山环,一派犹如太师椅般的风水局,后面层峰叠岚,愈高愈近天,最有意思的是,项氏先祖所选的宅基之处,正对松阳县城,一览无遗,而小小的独山,犹如案几上的一个惊堂木、一个虎符、一个官印。远山连绵犹如笔架,千里江山尽收眼底,一派大气庞然。我能想象一个晴天,项氏先祖以游学之名自官道而来,行径乌龙殿,被这一方极好风水震撼,便买下周边垄田,兴建屋宅,发脉于此。端坐在临崖巨石上,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歇,这一方风水文脉,颐养了一门十三代进士,智慧可见。

  才藻富赡

  时光的镜头忽而一转,清朝,在编著《四库全书》的纪昀,偶然翻阅项安世《周易玩辞》,一睹之下拍案而起,敲着他的长烟筒啧啧惊叹:宋人研易,多在文字、训诂上用功夫,项安世自谓学得自程颐《易传》,但程子之学惟在阐述义理。而安世此书则兼取象数以论,其书足可以补程氏之不足。安世之经学深矣,何可轻诋也!!

  一二0八年的冬天,外面下着如鹅毛般的大雪,夫人任氏坐在榻前,双目垂泪,她知道这一次可能会是永别,但她无能为力。五个儿子恭敬跪在面前,项安世躺在榻上,双目有些浑浊的看着窗外,人在回光之时看似仅有短短几分钟,却可将其一生如回放般再历。雪,下的那么厚重,这密不透风的雪帘在项安世的眼中,渐渐化成一片白光,笼住了他所有的将散未散的思绪,恍然又如一世。

  庆元四年至开禧二年(1197-1206),韩侘胄将赵汝愚、朱熹一派定为“逆党”,十二月,开列伪学党籍,项安世入“庆元党籍”。因伪党的身份,项安世被罢回江陵(今属湖北)。两间茅屋,一院花草,后塘内几尾锦鲤,湖光山色,他日日将自己的身心安顿在此,一过就是十年。杜门谢客,潜心著书,“十年无事书生病”他这样自嘲。(诗出《陈宣干至咳》)。此间所著诗集,对这十年谪居生活也多有描绘,大智者沉淀山水,适时而谋。他摇一橹船,轻舟闲荡白云间,便写:“船头一摇桨,船尾万波随。闻道山中乐,无人尽日维。”他写时光:“策策秋声起树枝,遥怜塞下雁来时。宁闻中夜荒鸡舞,肯拾他人竹马骑。短剑旧曾交侠客,小诗犹作将偏师。无情却是青铜镜,刚照书生两鬓丝。”他写心怀:“万古垂名岂敢,三年费俸长闲。有酒似陶元亮,无愁学庾子山。”这十年,是他最安静、最自我的十年,诗作所及皆是田园风光,怡然心境。后钱钟书先生在《谈艺录》中论及项安世的诗,他这样说:“项平甫亦推诚斋空扫前人、独霸当时。自运各体皆有肖成斋者,七律尤如唐临晋帖,才思远在张功父上”。十年所著《周易玩辞》十六卷,《毛诗前说》一卷,《诗解》二十卷,《丘礼丘乘图说》一卷,《孝经说》一卷,《项氏家记》十卷,《平庵悔稿》十五卷后编六卷,《丙辰悔稿》四十七卷。他能诗,杨万里在《诚斋集》一百十五卷中给与他极高的评价:“自隆兴以来,以诗名者,林谦之、范至能、陆务观、尤延之、萧东夫、近时后进有张鎡父……项安世平甫……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,且将项氏列入“隆兴以来以诗名者”十位后进之中。另陈造在《送项平甫教授之成都》中注:平甫能诗,每言诗不工,故懒作。然人知其谦云。赵魏亦称其诗迥出江湖诸派之上。他作诗,不为工对,仅为诗而诗。

  如果这世上没有党派之分,没有政治营谋,就没有他被罢废的这十年。如果他仅是一个秀才,无报效之心,或许,他会就着一方庭院,如庄子般散淡无为,尽留佳作诗篇给后人,精研理学出世,又或者如袁枚一般,以他自己不羁的性格,随性所致的生活方式,玩出境界,活出真我。我想,在项安世一生之中,这十年是他对自己的沉淀,是与自己最为贴合的十年,也是作为世代书香的项家,才情横溢的一个缩版。适应这个世界但不随波逐流,实现内心自由,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,做一个“凡间仙,世中佛,无律度的孔子”,这是每个人都追求的生活,在他的晚年,应是很怀念这十年忽忽如逝的岁月,他也有这样的文才与自信,自信千秋万世之后,必有知我之人。这是他骨子里的桀骜与专注。

  然而他既有文才,又有武德,就注定他不能清静做个世外书生。

  入文出武

  开禧二年(1206),韩侘胄启用了一些“主战派”及被列为“伪党”的大臣,他也在此列。四月二十四日,项安世特起朝奉郎,差知鄂州。三四月间,朝廷任命一些将领统兵北伐。北伐初期,宋军虽然收复了一些失地,但由于金人早有准备,韩侘胄用人不当,导致两淮及中军之师与金军交战后大败。他立此形势,休书韩侘胄,言:“偶送客至江头,饮竹光酒,半醉,书不成字”。虽差知鄂州,他但仍赋闲职,他想韩侘胄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。果不其然,韩侘胄接到这封信,大喜,任命他为户部员外郎、湖广总领。

  开禧二年(1206)十二月二日,亦是冷冬,那日的风雪一如今日,铺天盖地。金兵围困德安府,镇守德安的薛叔似遇敌怯懦,欲不战而降,于十二月二十四日被韩侘胄罢官免职。阵前局事混乱,群龙无首,而金兵攻势强大,眼看不日就要破城。将身犹在岂可国破。他召集项家军,在未等朝命下达之前,先行遣兵前往德安解围。那是一场恶战,激昂而嘹亮的冲锋号角冲天而起,先是吼声、牛角号声,然后是战马奔腾的铁蹄声,渐渐这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轰鸣,惊天动地。他昂身而立,长剑在手立于马背:“众将士,身尤在,国岂可破乎?”须发飘飞,随众应声如潮,排山倒海的气势,撕开了飘雪的天空,也撕开了德安之围三日恶战。那日正值三月三,他与高悦、赵淳、安丙杀入重围,配合突击,终解了德安之围。

  谏臣之路终究是沉浮。

  还记得那年与朱熹一见如故,当时朱熹任浙东提举,垂眉慈目,须发洁白,从《左传》《周易》彻夜痛谈义理之学,那时候,他多年轻。淳熙八年至十一年,在绍兴府做教授的这段时光,最是令人留恋。“客到莫嫌花酒少,三从事与两卿卿”,知己之交,在于机缘,在于莫逆,有时候他会想,如果没有遇见朱熹,他开始的仕途不会如此平顺,从绍兴到成都,到给光宗进谏。有时候他又会想,如果不是朱熹,他的余生不会如此坎坷,从被罢校书郎,到谪居江陵,到降直龙图,再夺职罢祠。回望一生,谁不是有得有失。

  吴猎出任四川宣谕使,入蜀地赴职,他奉命任京西宣抚司之职,两人一向交好。项安世解了德安之围,升了太府卿,自有一帮拥护他的人,也不乏一些绿林之众,他将这些人都招安统一编入项家军,但这些人中,总有不受军规,好掳掠之人。吴猎治军便以其罪斩了为首者。

  其实吴猎没有错,光宗因病不去重华宫拜见的时候,吴猎也曾上书直谏,还请请求宰相留正说,召用朱熹、杨万里。宁宗即位,他劝说宁宗服丧三年,暂缓修缮皇宫。禁伪学中为朱熹被贬仗义直言,被贬江西转运判官,不久又被弹劾。解除党禁之后,为广西转运判官,担任户部员外郎,他号召义士保卫边疆,赈济饥民,修筑“高氏三海”,德安之战中,招来神马坡一万溃兵支援。吴曦反叛,吴猎出计分兵抵御险要,终杀吴曦,被命刑部侍郎,担任四川宣谕使。其实他们都同一类人。但史无可考,他在大别寺杀了吴猎的幕僚王度,吴猎上奏朝廷,他获罪免职。杀王度一定是有些缘由的,这百年历史里,唯一知道真相的人,都已经离我们而去。

  隔着几百年的时光,我度量他。他的诗稿叫《平庵悔稿》,这在历史上是唯一的,也是独一无二的。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像一个解剖者,却又功名看尽:“作者向来十数,名随草木俱堙。圣贤生世不数,文章何代无人。”这是“悔”,悔之有才却要立足朝堂,悔之为将却要被直谏罢职,悔晓大义却终究难逃权谋。我们看起来事事在选择,却都是没得选择,随着这命运的浮浪起起沉沉。虽说,当局者迷,但这悔,却也不是真悔,于项安世这里,多的是一丝不羁,多的是但行莫问。“万古垂名岂敢,三年费俸长闲。有酒似陶元亮,无愁学庾子山。”人一生所得,终究是一份心态与境界。

  直节不羁

  祖上官至陕西观察使,不知何故以游学为名辗转流离到括苍,已无从可考。只有口口相传的传说,说先祖途径松阳四都乌龙殿所在,见一方山水清丽,合谷含珠,后有九层罗帐庇护,且在山腹之中天然一顷平地,便决定在此处安宅。当时,此地是婺处必经之路,沿古道下可通西河,上可至武义,交通便利。几世之后,项家日渐兴盛,山上田耕无法满足,于是举宗迁移至山下水库旁,于山下兴村,合谷之内田园沃土,发源数百人余,设有钟鼓楼,一鸣而百里知,鼎盛非常。后不知何故举家迁居江陵(今湖北),七世之后,项安世生,孝宗淳熙二年(一一七五)入进士,调绍兴府教授。

  人生几度浮沉,越到晚年,越易回想平生。

  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学堂,在一片黄墙黑瓦的深弄堂内,四方天井,燕已南飞,夫子正拿着戒尺踱着方步等着迟到的学子,黝黑的脸上不见表情。飞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犹如数着时间。他探头探脑的想钻回自己的位置,可夫子已经看见他了,戒尺一指:“平庵,何为秋怀?”他稍加思索,便道:“有营何日得无悲,无欲无时不自宜。竹影一窗泉一曲,山斋非是爱吟人。”夫子一时之间愣惘,言语顿失。七岁的时候,他已知田园之乐,秋怀所为。因经农耕身世,他上书宁宗疏言增加税负过重,揭露上下奢侈浪费之风,主张屯田养兵,节省军费。建议借阅宫廷费用,直言:“简朴成风,民志坚定,民生日厚,国力日壮”。“庆元禁党”,他仗义执言,上书请留朱熹,被劾“伪党”罢废。是非在心,曲直难误,他是坚贞斗士,纵使曾有过复职,也宁可闭门杜户谪居江陵,著书写诗。

  嘉定元年(1208),这夜风雪催人,项安世躺在卧榻之上,迷离的看着满天风雪,再无言语。这一生,历仕孝宗、光宗、宁宗三朝,亲历“庆元党禁”与“开禧北伐”,忠奸褒贬都留给后人,他仿佛看见远在处州的老宅,临水而立,鼓楼钟鸣,七岁的自己,从田间无忧无虑的奔跳,往家而去。“我家括山下,土俗号穷僻。自我来荆州,邦风风萧瑟…”高产诗人,坚贞斗士,扛金名将,经学大家项安世,永远的闭上了眼睛。

  理宗淳祐四年(1243)十月,项安世被追认为“正学直节,先朝名儒”,并“特赠集英殿修撰”。

  千秋万世之后,终是有人知。

  参考文献:

  【1】钱钟书,谈艺录【M】北京三联书店,2007

  【2】宋史【M】北京中华书局,1977

  【3】(宋)佚名,两朝纲目备要【M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(史部第329册),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,1983

  【4】杨万里诚斋集【M】,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(集第1161册)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,1983

  【5】项安世,平庵悔稿【M】,续修四库全书(集部1319册),上海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5

  【6】(元)佚名,宋史全文【M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(史第331册)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,1983

作者:鬼鬼 来源:松阳新闻网 编辑:杨卫中 吴胜 时间:2018年5月1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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