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高尔基

　　正是最讲究家庭成分的年月，小学毕业后，我失学了。

　　我生来喜欢读书，可是，又不准我读书，那阵子，我少年的心里真像被刀割了一样的疼痛。好长一段时间，我足不出户，总觉得低人一等，也很怕见到那些上了中学的往日同学。一天清晨，在我家的门口，忽然碰见了小学同班的要好同学，他背着草绿色的书包，正走在上中学的路上，他也看见了我，可是，竟然倏地一下转过了头，好像根本没看见过我。我的心受伤了，双手蒙着脸跑回家，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，哭叫着：“妈，我要读书，我要读书！“可是，母亲也流泪了，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多皱纹的脸，被泪水润湿了。

　　怎么办？十四岁的我，总不能在家吃“白饭”(松阳土话：在家闲着不干活)，总不能给含辛茹苦的父母再添劳累。我执意吵着要母亲给我买来“粗鞋”(松阳土话：即草鞋)、买来柴刀。于是，跟同样命运的少年伴一起，到离家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上去砍柴，我也成了少年樵夫！就这样，在那陡峭的东岭，在那险峻的黄坑源，在东坞水库往里还要走很陡很长的山岭的深山冷坞，在那像竖刀立剑一样的铁钉山岗……，松阳的不少高山和深山，留下了我初尝人生的脚印，就这样，我开始了我的人生。

　　白天，在大山上，汗水浸湿了树林；夜里，散了架似的身体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，有时候，翻来转去，难以成寝。有时候，一觉醒来，被角枕巾潮湿得就像水浸过一样。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，常常看见自己突然从很高很高的山崖上掉入山谷深壑，大叫着从梦中惊醒。也常常梦见自己也挎上了草绿色的书包，走在上学的路上，在时为“遂一中”(即现在的松阳一中)那明亮的教室，听老师讲，在校园那茵茵的草坪，与同学们讨论功课，每每这时候，我觉得我是很甜美地在梦中笑过，可也知道，泪水已经从眼角流了下来，浸湿了我少年的梦。

　　我要砍柴，我也要读书。可是，那年月上哪找书去哇！有一天，我逛新华书店，在小人书的专柜里，猛然发现了《童年》《在人间》《我的大学》，我高兴极了，这是高尔基的！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，那位很会讲故事的班主任田巧群老师，给我们讲过高尔基，讲过他的童年，讲过他在人间的故事。我马上跑回家，嚷着母亲给我钱，母亲听我说要买书，就从公字桌那锁着的抽屉里，从里面的一个小纸盒，拿出了两角钱给我。我有了高尔基的书！那些天，我高兴极了，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、最幸福的人！

　　我自己读了高尔基，也爱上了高尔基。上山砍柴时，我把她藏在枕头底下，砍柴回来，夜深人静了，我还在床上读她。一次次，我被感动得把头伏在小人书上，伏在高尔基的身上。有时候，泪水在眼眶里转——为童年的高尔基感动；有时候，默默地思想——像高尔基那样思人生，想我的人生。

　　我比高尔基幸运得多了。他小学未读完，上了三年就失学了，十一岁的时候，外祖父就把他送到一家鞋店当学徒，从此，开始了他颠簸游离的生活，后来，他逃到一艘轮船上做了洗碗碟的工人，却幸运地遇上了一位善良好心的胖厨师，在他指点下，少年高尔基读到了普希金、莱蒙托夫的诗、果戈里的小说和戏剧，许多书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忠实伴侣。当他初读到普希金的诗篇时，他觉得就像新生活的钟声一样喜悦和昂扬。而深深地感动了少年的我的，是小人书上那一页少年高尔基读普希金的诗而流泪的画面，我用铅笔将这页画面临摹下来，贴在房间的正中间。在我童稚的心里，第一次感到了诗歌的力量。我觉得我也应该像高尔基那样，学写诗，用诗记录自己的苦乐悲哀，用诗记录自己对人生的感受。

　　从此，我就与诗结下了深厚的感情。每当我被艰苦的“樵夫”生活疲惫了精神的时候，我就又去读高尔基，从高尔基身上我吸取对于人生的力量。

　　我长大了，天眼渐开，时运回转，有幸就读中学，书包里总是放着高尔基，课余看上一眼，浑身就充满了劲头。高中毕业后被“欢送”到“广阔天地”，高尔基也伴在我的身边，在那狭窄昏暗的“知青”房，她就像一盏明灯，一次次照明我几乎暗然如夜的心。既使在“双抢”艰苦的劳作后，尽管身子劳累得像死了一般，但我总得要从枕头下摸出她，看上一眼高尔基，才能睡去，也像高尔基那样，把自己一天的感受写成诗后，才得安宁。人生是艰苦的，可我觉得人生也是充实的。

　　后来，高考恢复了，第一年又是当年小学毕业后失学上不了初中一样，我参加高考的资格被剥夺，我痛苦在心但并不气馁，但高考资格被“剥夺”的阴影还在，为考上的把握更大，降格以求，发愤努力，1978年10月，几乎在百人选一的激烈竞争中，以优秀的成绩脱颖而出，终于考上了在松古大地上刚创建的遂昌师范学校，成为230位首届新生中的一员，全班唯一的西屏本土学生。我衷心地感激高尔基，如果没有他的书、他的精神支撑我，我怕是会被沉重的“修地球”累垮的，我的人生也是会被累垮的。

　　我把那三本小人书带到了学校，高尔基仍然伴在我的身边。我是比高尔基幸运得多了，在师范明亮的教室，在日光灯照耀的学校图书室，我像是饿汉扑在面包上一样地死命读书。我喜欢读书，经历了人生一段艰苦的路程后，终于如愿以偿，我发愤地读书。我也依然时常翻读那三本小人书，每读一次，高尔基都给我莫大的鼓励和鞭策。

　　我觉得高尔基走上了我们的讲台，那炯炯有神的眼睛，盯视着我，给予我坚定，给予我信心；我觉得高尔基就和我在一起，就在我心里，时常提醒我在人生的道路上，不能忘了继续奋进；我觉得高尔基每夜都和我同床共枕，他给我读普希金、读莱蒙托夫、读他的作品，而我也袒开心迹，向他倾诉对诗的热爱，对人生的感受和思索。

　　师范毕业了，我带着那三本已经发黄的小人书，高尔基伴我一起，走向学校，走向我人生的岗位。

　　第一堂课，我就给我的第一批学生，讲高尔基……

作者：徐进科 来源：松阳新闻网 编辑：肖土根 孙志华 吴胜 时间：2022年8月2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