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北头村：山村声色

　　包浆的村子

　　松阳县新兴镇新处村东北头自然村曾用名东钵头，因地形状若钵而得名。它位于十三都源海拔500米左右的一个山褶里。使用经年的农具会在时光中包浆，被踩了很久的石板路会在时光中包浆，成长了近650年的村庄也在时光中包了浆。

　　东北头村像时光里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，一块退出历史舞台的门牌，斑驳的繁体字上写着：松阳县第二区东珠乡东钵头村，这块门牌是民国19年(1930)期间的产物。2019年，东北头村与新处村、杭坑桥村、山甫村并入新处行政村。

　　东北头村人以叶姓为主，村民虽都姓叶，却分为两派，两派宗谱各造各的，宗祠却合力建造。兴一公派的族谱从嘉靖丙戍年(1526)年始修，至今已经修了七次，从建村至今，平均92年才修编一次，兴一公派不承认兴二公是其兄弟，他们的谱头来自于古市塘岸。兴二公派则持兄弟论，但其谱头来自黄南，雍正八年(1730)才到黄南接谱，至今修谱五次，从建村至今，平均150年才修编一次。这与之前人丁不旺很有关系，从第一世至第八世，差不多都是一脉相传的，有几世出现第二脉的，但第二脉不是回迁黄南就是迁到玉岩或是遂昌县，或是无系可传。村民请了地理先生，得知村子是燕巢形，从杭坑桥到村里的老路像一条爬到燕巢里吃燕子的蛇，必须要在蛇的七寸处筑一关公庙，因为关公会斩妖。不知是否是巧合，第九世开始，两个派系的人丁渐渐繁盛起来。时至今日，东北头村现有90余户300余户籍人口，常住人口50余人。

　　与草木的亲密关系

　　1984版的《松阳地名志》显示，1949年东钵头所在的新处乡亩均产量250斤，1984年东北头村327人，却只有97亩耕地，人均0.3亩。是什么支撑着一个资源小村却能养活三百余口人呢？

　　东北头村在十八世纪是人口的高峰期，这一时期，大多男丁参与造纸产业链，从竹子到草纸需要二十多道工序，需要大量的劳动力，竹子背到村里需去皮、截成段、劈成片，再放到祠堂对面鋾锅坛上的盐竹塘(池)中腌制(实则是发酵)，腌制需要四个来月，上世纪六十年代村中还有六七个盐竹塘(池)。腌制好的碎竹块会发酵成絮状，村民将这些絮状物挑到山下的杭坑，利用水碓将絮状物反复碾磨成浆糊状，再挑回村里的草纸槽，利用竹帘子将纸浆一层层捞出，挤干水分后在晾纸架上晾干，最后一道工序是撕开粘在一处的草纸。东北头不仅生产草纸，也做过鞭炮，有个太公正月初一一大早就赶往古市镇，将除夕之夜和初一开门时放的鞭炮碎片收集起来重新送回盐竹塘(池)。此不可不谓之东北头村特有的循环经济缩影。

　　同治年间的东北头族谱里村庄的村景图中就画有造纸作坊，现祠堂里还保存有鋾锅。东北头村的造纸业于上世纪60年代消失。

　　造纸业属于东北头村的一个产业，打草鞋是东北头女性的集体副业。

　　王香娇是赤寿大川人，未满周岁时她被东北头村人收养，五岁时，她就会用搓草鞋绳，七岁时，正式会搓草鞋。她有七十余年的时间坐在堂间长椅上打草鞋。在记忆中，草鞋最早时卖五分钱一双，后来一毛钱一双，十余年前以两元一双批发给香烛行，用户是另一个世界的人，现在的价格是七元一双。

　　在几百年的时光里，每到古市市集，东北头村的男人或担着草纸，或担着草鞋，或担着自己做的扁担、锄头柄以及犁田所用的犁铳，浩浩荡荡结伴下山，需走上两个半小时左右。为了赶早，他们天蒙蒙亮时就要出发，集市上每样特产都有相对固定的摊位，草鞋是摆在最中心的横街上售卖，扁担等木制品则在前街售卖。村民卖了这些手工制品后再买回米、面、油等生活必需品。

　　村民说，东北头村阳光充足，所以村里的稻草很适合做草鞋，做起来的草鞋光光的，因此有“东北头的草鞋”这一说法。

　　山村的味道

　　王香娇家进门就是厨房，厨房有三个灶，靠门边的灶比较新，靠进正屋的墙壁砌着有两个眼的小风爨，最里侧的是三眼土灶，土灶边的墙壁被一个多世纪的柴火熏得乌黑。2012年，我吃了一碗由土灶煮出的拌了红糖的玉米羹，由此舌尖记住了这种山村的味道。

　　出了王香娇家之后，又进了一个烟囱正冒着炊烟的厨房，土灶也是上世纪所砌的，地面是泥夯的，碗橱是上世纪流行的样子，晨光从瓦片的缝隙中斜射进来，一个穿着靛青色服装的妇人身影在光影中进出，柴火的红光在镬穹中跳着，锅中食物的香味袅袅，晨光仿佛舞台上打出的灯光。在这道斜斜的晨光中，在灶房进进出出的身影由苗条渐佝偻，辫子越来越细，通往灶房的木门槛被各种鞋底磨出一个弧度，灶台一日三餐都会飘出食物的香味，四时八节都有固定的味道。

　　2025年的端午节前夕，30号宅的叶德香和下堂的叶焕红一起坐在中堂门边包粽子，她们头一天包的是灰汁粽，馅是赤豆沙，当天包的是咸味的粽，馅是梅干菜和三层肉。除了端午这天包粽子，七月半她们也会做粽子拜(祭)太公。宅子的正门及两个侧门、房间门以及中堂的供桌上，甚至曾经的灶神位、水龙头处都插着菖蒲和艾叶，这些菖蒲和艾叶初一插上去，端午正午后洒了雄黄酒再收起来。端午节正午洒雄黄酒，可以断蚊虫、断苍蝇、断蛇气、断蜈蚣、断恶气。

　　除了烟囱会吐露山村的味道，阳光也会。冬天的时候，几户人家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晾着花生、咸菜、番薯条、萝卜片；春天的时候，低矮的屋檐上，门前的焙砻上摊晒着笋干。春天万物还在生长着，土豆还在开花，梯田边的东魁杨梅还是童年时期，枇杷正青青黄黄，覆盆子已经鲜红欲滴，村民都去山上采摘茶叶，孩子都留在城里，不知这些野味便宜了谁？

　　仿若静止的日常

　　东北头村的时光似乎是静止的。

　　赭红色外墙的关帝庙，村口停车场边的叶氏宗祠，宗祠后面的古树林下的四相公庙，以及村外的仙圣殿和新福社，重要节日时接受着村民的祭拜，重要节日之外，祖先或神灵都无人打搅。

　　东北头是典型的山村，建筑依山而建，主路边，一幢房子的屋前与屋后有16级台阶，有的宅子，会有两个门与外界联系，门前一个，侧边一个，有的宅子只有朝向路边的大门或侧门与外界相通。东北头的民居都是土木结构，墙基、台阶、村巷路面，甚至很多梯田的块石皆来自周边山上的岩场。为了克服高低不平的缺陷，一幢房子所砌的块石并不均匀，路边一幢房子转角处用较厚的石块码了十一层，大门处石块却只码了六层，甚至一幢房子的墙基足足有两人多高，就像穿着石块做的“增高鞋”，只与相邻的屋子保持视线的平行，或是确保视线能看到远方。嵌在泥墙中的石板，是村民用磨出厚厚茧子的手写下最隆重的纪实长诗，在最有底气的日子里写下最抒情的短句。村庄中的其它构件，朴素而无华，只有晨光暮影和春绿秋黄作着点缀。建筑不语，时光仿若静止。

　　村子里的人大部分还是下了山，住进溪下村、筏铺小区等处，所以大多时候，村子是安静的，仿佛只有外来的人进来，村里的生机才会被铁犁从厚重的时光之土中深翻出来。

　　在春天里，留在宅子里的只有一些年老的村民，大多还是独居的。狗都跟着主人去了茶山。在茶山上能听到人讲话，却见不到人，得走到相同的水平线上才能看到。

　　其实，东北头的时光是流动的，像路边从半爿打通了关节的竹节“水管”处流淌着的水一样，一直在脉动着。半个世纪前，村民饮用的还是两口井的水，一口是泉水，冬暖夏凉，一口在村中央。1988年，村民喝上了自来水，2006年进行了自来水改造，水源来自村里灯盏坵、火烧湾等处，还有一些小股的水流流过地头，流过村民的屋侧路边，有的被竹管引入想要引入的领域。水流动的声音，跟天上结伴飞行的鸟振羽的声音，跟秋天叶子掉落的声音一样，似乎从来没有人听见。

　　那群苍翠浓郁的树就像一面特制的旗帜飘扬在东北头水口处，身材高大的枫香深冬后才会落完叶，柳杉四季都是绿色的。在近650年的光阴中，东北头村每年都会有一个季节，因枫香而充满诗情画意，剩下的季节，就由挺拔的柳杉撑起一段幽深的岁月，岁月到底有多深，都隐在树的年轮里。

　　作者：黄春爱 来源：松阳新闻网 编辑：肖土根 孙志华 吴胜 时间：2025年6月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