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丽水日报】卯山问茶——鲁晓敏

唐朝初年，道教宗师、越国公叶法善在浙西南松阳县境内的卯山道场修炼期间，培育出极品“卯山仙茶”。在唐高宗的盛邀下，他提着一篓“卯山仙茶”跨进了帝国的中枢，“卯山仙茶”成为皇宫养生茶在历史上陡然生辉，蛮荒的松阳第一次以茶乡的身份进入唐人的视野。

　　正宗的“卯山仙茶”当然还要去卯山品尝，接待我的是卯山“天师殿”一个中年道长，青衣布鞋，脸上藏敛着无数沧桑。闲聊中得知他的俗名叫叶罗生，系叶法善第53世孙，年轻时在龙虎山修炼多年，后回“天师殿”担任住持。

　　叶道长将一只蓝花碗端到我的面前，碗里铺着一层茶干。道长提起茶壶，白腾腾的沸水洒进碗里，茶干在沸水中翻滚、旋转、开放、舒展，在沸水的冲劲下呼呼地发出了嫩绿的芽儿来，一会儿工夫香气丝丝漫溢而出，春潮涨满碗口。久闻其名的“卯山仙茶”就在面前，深吸一口气，袅袅清香进入了五脏六腑。细细地啜了一口，苦涩，性烈，携着草木的狂野，带着锋利的棱角，我疑惑地看着这盏茶，不由地皱了皱眉头。

　　道长读懂了我的心思，他解释道：“这茶是自己喝的，所以从不洒药，也不施肥，喝着自然是茶性刚烈，是实实在在的无公害无污染的有机茶。施主如果喝不惯，可以将第一道茶水倒去，第二道一定回味无穷。”依照道长所说，再斟了一碗，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，茶汁在嘴唇上咂着，果然味道刚柔相济，苦中藏甘，隐约带着一股豪气。冲过几道水，那碗卯山茶依旧浓酽，芳香如初。

　　端着一碗添得满满的茶水，与道长聊聊茶事，抬头满眼峰峦，低头山野气象。再细细地端详着这碗茶，一张鹤发童颜的面影浮现出来，随着晃动的水纹逐渐平静，那张唐朝的脸越发显得生动。

　　一个薄雾初开的清晨，叶法善踏进了长松山的深山老林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，身上斜斜地挎着一只竹篓，他仔细地在野草灌木中搜寻着。突然，一种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，一株叶子形如雀舌的草木进入了视线，那是一株上好的野茶！他赶紧挽起袖子，跪在潮湿的地上，小心翼翼地将它挖出放进了竹篓。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进山，终于找到了这株梦寐以求的野茶。其后，又陆续找到十几株一样的野茶，将它们移植到卯山。叶法善将野茶培育改良成茶中极品，就是后来被大书特书的“卯山仙茶”。史料记载：“卯山仙茶竹叶形，深绿色，茶水色清、味醇”。一撮细细的茶叶，在叶法善手中，化作了一个养精蓄锐、调理阴阳、通经理气的妙方。

　　叶法善被时人誉为“道中宗师，人中神仙，医中华佗，茶中圣手”，在唐显庆年间已经名满天下。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们家族的长寿，世居卯山的叶法善享年105岁，他的家族先后出现了三位年过百岁的高寿之人，五代平均年龄超过了80岁，成为“人瑞”家族。在古代，超长寿往往预示着非人间的力量，这是叶法善倍受推崇的原因之一。唐高宗为求长生之道，盛情邀请叶法善入宫，进入国家最高道观景龙观担任住持。唐王朝对叶法善信任和恩宠可谓是空前的，叶法善前后侍奉了高宗、武则天、中宗、睿宗、玄宗五代皇帝，他和张道陵是历史上仅有封公的宗教人士。叶法善在朝廷另一个身份是皇帝的养生医生。因为叶法善的长寿，他的饮食习惯受到了皇室的效仿，品茗“卯山仙茶”也成为皇家的一种时尚。

　　叶法善根据道教制定了茶道，都城长安景龙观中设有“茶堂”，专门招待皇室成员品茶，有侍茶的“茶班”，“茶班”中的道士分工明确，有“茶头”和“施茶道人”，甚至还有一支道家乐队，在宾客品茶的时候演奏道教乐曲助兴。扫地焚香，烹茶洗砚，道音绕梁，品茶论道，以茶悟道，叶法善使得普通的品茶变成了由俗入道的神圣仪式，将品茶者由俗世引入宗教的神秘境界中，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。

　　“卯山仙茶”因叶法善而变得炙手可热，每到开春时节，景龙观道士进驻卯山，严格管理卯山茶的采摘、制作、运送，一箱箱茶叶驮在马背上翻山越岭离开卯山向长安进发。“卯山仙茶”产量很低，皇家御用和朝廷赏赐占去大半，留到民间的少之又少，家有“卯山仙茶”成为上流社会身份尊贵的标志。帝国的权贵和名人雅士端起一盏泡得浅浅的茶水，一张张沟壑密布的脸在这一瞬间展平，半碗清茶下肚，清香由里而外地疏通出来，松风，泉水，山色，通通涌来眼底，目极所处皆是浙西南的郁郁葱葱。

　　今天的卯山依旧茶叶飘香，整座山蛰伏在抽枝的芽头下，通体碧绿，形状如同一只倒扣的青瓷茶碗，让人无法想象这只茶碗亿万年前曾经是愤怒的火山口。卯山上留下很多关于叶法善的遗迹，比如通天观遗址、天师殿、试剑石、丹井、重修的御碑亭……但是追踪不到当年的那些茶树。叶道长说，“卯山仙茶”成为贡品后，茶种在松阳广为传播，可以说，今天名闻遐迩的松阳茶，追根溯源就是“卯山仙茶”的品种，“卯山仙茶”已经成为一切松阳茶的代称。

　　没有任何一个松阳人能够像叶法善一样，因其显赫的道行和德行对地方文化产生过如此深远的影响。松阳很多事物都与他有关，宗教、习俗、农事、医药、养生、茶叶、道教音乐等等，特别是对松阳茶的再造之功而被尊为松阳的“茶神”。

　　相传，叶法善为了驱除发生在松阳的瘟疫，在道观门口和一些路口摆放着一口陶缸，泡一缸他配制的中药，供给百姓饮用。瘟疫过后，那一口口陶缸中盛满了叶法善培植的“卯山仙茶”。叶法善乐善好施影响了松阳人，从唐朝开始，在松阳的每处驿站、凉亭、村口、寺庙、道观，即使再偏远再破败的小庙门口，按照规矩少不了一只木桶，或者是一口陶缸，里面装满了酽酽的浓茶。风尘仆仆的路人揭开木盖，用竹筒舀着饮用，守着茶缸休息片刻，卸去燥热和疲倦后继续赶路。叶法善乐善好施影响了松阳人，乐心于公益事业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松阳茶文化。

　　卯山路口，竖立着一块松阳地图的广告牌，图上标明“卯山国家森林公园”的方位及面积。从地形上看，松阳县仿佛一张叶子，现实中松阳闻名于世的也是三张叶子：茶叶，桑叶，烟叶。如今，桑叶和烟叶已经悄然淡出了视野，唯有茶叶承接着历史光华，至今馥郁如初。

　　一杯“卯山仙茶”在我和叶道长的闲聊中不知不觉地辗转了千年时光。天下起了密雨，起身辞别，在山门处，道长送给我一包茶叶。捧着这袋来自唐朝草木的精华，抬头看着睥睨着冷眼的卯山，雨雾蒸腾，山形一截截逐渐淡去，卯山彻底隐入虚空。正准备再次向道长辞谢，他只留给我一团浓缩在雨雾中的背影，让人依稀看到1400年前的某个春天，法善大师风雨送客归的场景。